那天早上,我去上班,進(jìn)地鐵的時候看到那位老人。
他正在下行的電動扶梯上往上爬。電梯很長,有二三十米吧,他爬到了中段,不停邁步也就維持個不上不下。
“老人家,這樣爬不上去。你上錯電梯了,先下去,再換旁邊那個上去?!蔽亿s緊把他叫住,一起坐下去。
我沒覺得這有什么好笑,鄉(xiāng)下人進(jìn)城,搞不清楚狀況挺正常。
下到底,他跟我問路。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,四個字,聽了好幾遍也沒聽懂。我開始猜,好像有個“報”字,問是不是“報紙”?報紙的話出地鐵就有個報攤。他說不是,又重復(fù)了一遍,這回聽懂了,是“報社”——原來他問的是“新聞報社”(這四個字平時我們很少用,要么說“報社”,要么說“新聞社”)。
我一下子明白了,原來又是一個來京上訪的。我搖搖頭,跟他說“不知道”,就離開了。
我當(dāng)然知道“新聞報社”在哪里。人民日報在金臺西路,新華社在宣武門西大街,光明日報在珠市口東大街,要信不過這些國家級媒體,光明日報往東一點就是新京報。倘覺得報紙不理想,地鐵口出去就是中央電視臺。央視門口常年有個中年婦女駐守,舉個牌子,說是民女要見明君。
說完“不知道”我就進(jìn)地鐵了,站著不動,心里隱隱有些不舒服。
不是因為我知道卻跟他說“不知道”,而是因為我知道找報社沒用。
我那些報社同仁,每天不知道接到多少這樣的來信,最終能見報的百中無一,正如我以前所說的,衡量新聞價值是有標(biāo)準(zhǔn)的,他們的故事大多沒有新聞價值,因為太常見了。即便夠曲折離奇,也可能因為種種原因,最后還是報不了。
但這些我沒法跟他解釋。他聽不懂;聽懂了也不會信;即便現(xiàn)實讓他碰了無數(shù)次壁,也不會讓他回頭。
以前我還會勸他們算了,沒用的,忘掉那些事情回家去吧,日子還得過。但這些話很蒼白無力,有站著說話不腰疼之嫌——要是你,你能聽得進(jìn)去嗎?我也沒有辦法給他一個出路。
所以后來我就不勸了。
我忽然想到,他倒著爬電梯的一幕,簡直是他處境的絕佳隱喻。他來到了一個不熟悉的地方,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方向,他不停地往上爬,卻怎么也爬不上去,但是他卻停不下來。
作為一個讀過幾本書的人,你會想到西西弗的神話,那個得罪了諸神,每天推巨石上山,推上去又滾下來,再推上去又滾下來,不停重復(fù)無用功的人。因為加繆寫過一篇《西西弗的神話》,這個故事變得更有名了,西西弗也就成了一個不惜與荒謬命運抗?fàn)幍挠⑿?,?jù)說這個故事悲愴又崇高的格調(diào),只有貝多芬的《命運交響曲》可與之媲美。
但面對現(xiàn)實中的一幕,我看不出有任何審美意趣。
但如果不是這一幕充滿隱喻的意象,我根本不會寫這篇文章。正是在地鐵里意識到了這一點,我才想:哦,或許可以以此為由頭給騰訊《大家》寫篇專欄,我已經(jīng)四個多月沒寫了。如若不然,我頂多在朋友圈發(fā)一條就算了。
沒錯,短暫交集的結(jié)果,就是他成了我寫作的素材。
那如果我還有機(jī)會碰到他,要不要把稿費分一半給他?當(dāng)然不用,這每一個字都是我寫的。我覺得自己有些矯情,但仍然感到不安。
很糟糕的一件事便是:他人造就的悲劇,會讓我們這些“無關(guān)”的普通人承受道德壓力。
就好像地鐵里的乞討者,當(dāng)他伸出手到你面前,你就會感到不自在。于是有時候會有很強(qiáng)烈的“眼不見為凈”的需求,希望他們都不存在就好了。為什么都市人喜歡丑化乞討者,便是基于這樣的心理需求:“他們所展示的都不是真的。”
到現(xiàn)在,不曾發(fā)現(xiàn)一例乞討兒童是被拐賣的,但人們?nèi)匀粺嶂杂凇半S手拍解救被拐兒童”,便在于一方面能夠體現(xiàn)自己的道德品質(zhì),同時還能告訴自己“這不是真的”——這個解釋實在太完美了,所以人們舍不得丟掉。
乞討者出現(xiàn)在地鐵,是一件好事,好就好在對我們生活的“干擾”。所以我深恨地鐵里號召“共同抵制賣藝乞討行為”的廣播,我曾經(jīng)給地鐵公司打過電話表示抗議,即便不談道德,無論是《治安管理處罰法》,還是《北京市城市軌道交通安全運營管理辦法》,禁止的只是“反復(fù)糾纏、強(qiáng)行討要以及以其他滋擾他人的方式乞討”,而不是籠統(tǒng)地禁止乞討。但我打了多次電話,人家不理我,我也就算了。
央視門口舉牌子的那個大姐,從我住附近就在那里,算起來至少有八年了。進(jìn)進(jìn)出出的人沒人理她,但是也沒人趕她走,她就一直站在那里。有時候我覺得這樣挺好的,甚至還會感到一絲溫暖。
這么多年下來,我終于明白,我沒有辦法幫到他們,我所能做的,就是接受他們出現(xiàn)在我的生活之中。